关山重

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
失我焉支山,使我嫁妇无颜色。

【羡澄】荒河(一发完)

1

 

诡异的沉默。

江澄知道,整个观音庙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,他抹了把自己的脸,努力地想要绷着自己冷硬的下颌,却克制不住自己眼眶发红,唇齿发抖,他梗着喉咙艰难地开口,“……这是你自己说的……”

魏无羡面色复杂,欲开的口又生生顿住,半晌才避开了他的目光,眼皮垂下不去觑他一分一毫,他的声音艰涩而痛苦,“对不起…我…”

 

魏无羡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,他像是被什么妖魔邪祟施了邪术妖法,该说的话并没有如此简单地宣之于口。所有的景色在江澄的眼里都越来越慢,魏无羡的唇开合速度也变得诡异起来。他的声音因为他放慢的动作而被拉得极长,最后变成一些毫无意义的破碎音节。

失了真的音调穿进江澄的耳朵里,好似初学古琴的孩子在乐器上划拉出的荒唐刺耳的声音。可就算是如此,江澄也能看得明白,魏无羡蠕动的唇瓣里要表达的意思。

 

魏无羡居然想要说“我食言了。”

哈,他居然要说他食言了。

做承诺的人在说自己食言了。

可笑,太可笑了。

 

江澄状若疯魔,他哑着声音自嘲道,“我多么金贵的一个人啊,还要你跟我说对不起……”他亲手地将自己的伤疤撕开,血淋淋地敞在这风雨飘摇的观音庙下,暴露在所有的人面前。

他字字啼血,却无人回应。

 

江澄愕然地抬起头来,这才发觉外面已经没有雨声了。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,不仅仅是魏无羡,是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,只有他像个傻子一样撕心裂肺地在这里陈情。

所有人都像是皮影戏里的角色一样,只要背后操控的手一停,就都要停下来。无论这场戏是不是就被迫停在这可笑的中场。

这算什么?

江澄站起身,不屑地嗤笑一声,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上的紫电。

 

是何方邪祟,连他三毒圣手也敢捉弄?

 

他抬手挥紫电而出,但是预料之中的紫色电光并没有如期出现,反而是他的手挥了个空,迟滞的空气从他指尖掠过,这感觉实在是非常的神奇。

江澄蜷了蜷手指,端详了一会自己的手掌。紫电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指上沉睡着,给不了他半点回应。

他抿紧了唇,如临大敌。他曾疑是不是金光瑶做的好事,但是怎么看金光瑶都不会让自己都中了这阵法。

所以,真的是有其他人在从中作祟。

 

江澄不敢怠惰,紫电不能用,他便去挥三毒,三毒此时形同凡剑,挥舞起来迟滞得很,所有灌注的灵力都好似泥牛入海,激不起半点水花。

江澄素来最讨厌被人威胁,如今这情形好似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绳子一断,刀刃便会斩下他的头颅。

到底他是不怕的,他算着这刀若是要砍在金凌身上,自己还有没有命去替他挡一挡。

如果刀落在魏婴身上,自己……勉强也替一替吧。

 

“哪里来的不入流的玩意儿?给我滚出来!”江澄厉声喝道,杏瞳微竖,他当宗主久了,便周身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质,瞧着更是有几分慑人。

江澄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,他做那么多年江氏家主也不是吃醋的。他的灵力亦如触角一般向外探查,灵力如丝交织布满在整个观音庙,如同一张巨大的网。

江澄有自信,如果始作俑者但凡有一点妄动的意思他都会即刻将其绞杀。

是的,绞杀当场,他不会有丝毫犹豫。

宗主做的时间长了,练就了他一颗冷硬的心,他太清楚优柔寡断、犹犹豫豫要吃到的苦头了。

 

江澄长身玉立,站在观音庙里,一刻也不敢懈怠。约莫过了一时三刻,那张灵力做成的网毫无一丝波动。

空空荡荡,什么也没有。

江澄踱着步子,走过去端详过所有人的脸,他甚至伸手在在魏无羡的面前挥动了两下。

当然不会有人给他丝毫的反应。

江澄突然有点泄气,灵力长时间的输出让他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
那些灵力一点点回到江澄的身体里,江澄仰着头盯着魏无羡的脸,明明是莫玄羽的皮囊,但是一举一动落在江澄的眼里就是当年那张魏婴的脸。

 

此时风停雨住,他从这缝隙之中得到一点喘息的时间。他像是这世界里的异类一样,融不进去,也跑不出来。

江澄抬起了手捂住了脸,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之中缓缓流出。

 

2

 

“江澄!”魏无羡在水里冲他喊道,他怀里正抱着一捧莲藕。莲藕是最新鲜的,顺着藕节生长的方向整根挖出来,在太阳的照射下下泛着水光,白嫩的藕节甚至看着有些通透。

“魏婴,你还不赶紧上来!被阿娘看到了又要骂你了。”江澄站在岸边,看着魏无羡的一张脸蒙着些塘泥——是他刚刚没洗干净的部分,皱着眉头颇有些嫌弃。

 

魏无羡想到了虞夫人又是不由得垮下了脸,倒不是他不喜欢虞夫人,只是虞夫人的态度总让他有些害怕,全江家他最忌惮的也就虞夫人了。

他生得眉目含情,得了不少姑娘家的喜欢的,现在他一双桃花眼低垂,此时此刻叫江澄看出一些委屈的意思来。江澄不由得觉得好笑,看他抱着莲藕小心翼翼生怕被磕着碰着,慢悠悠地爬上来。

 

“喂,江澄,你太不够意思了,居然不跟我一起来。”魏无羡坐在岸边,一遍拧着自己湿透了的衣服,一边故意甩了甩还在滴水的头发,把水珠甩到江澄的身上去。

“魏无羡!”江澄躲闪不及,被他这动作弄湿了衣服,一双眼睛里的怒火仿佛要烧起来似的。

魏无羡却毫不在意,笑嘻嘻道,“阿澄莫气,这摘下的藕便给师姐煲汤用,当是师兄给师妹你赔罪好不好?”

 

江澄原本也没有生气的意思,听他前半句也就打算把这件事情揭过去了,偏偏魏无羡还撩拨他,不怕死地叫他“师妹”。这会他是真的气了,喉咙里冷哼一声,“汤是阿姐煮的,你赔什么礼?”

魏无羡理直气壮,拿起一根胖胖的藕在江澄面前挥舞,“怎么,江澄你不吃藕啊?”

江澄脑子转得飞快,伸手拨开魏无羡的手臂,细眉一扬,“我不吃藕,我吃排骨,你自己挖的藕自己吃吧。”

 

这是江澄难得在魏无羡这里占上一点上风的时候,魏无羡从小做什么都是第一,他也终归是差他那么一截,虞夫人总是不喜他的成绩,每每说话虽然是难听了一些,但是终归是为了自己好。

江澄一开始也曾经闷闷不乐过,但是他看着魏无羡对他的样子又开始有几分唾弃自己起来。

左右是他自己不济,干他魏无羡什么事情?

 

魏无羡没想到自己这会竟然会被江澄噎得哑口无言,他甩了甩自己的湿衣服,眼角一垂,眼皮也耷拉下来,显得闷闷不乐。

魏无羡叹口气道,“我只是想给师妹挖点藕吃。”

江澄有点手足无措,他惯常是不太习惯旁人如此直白地对他好的,如今魏无羡这语气倒像是真的被他伤了心。

他虽然是嘴硬得很,但是到底还是不愿意拂了别人的好意,他犹豫踌躇了一阵子,这才别扭地开口,“我、我没生气。”

 

魏无羡一听就知道这个事情有戏,他是拿捏住了江澄心软的本性。每每只要他显得有些失落了江澄便不生气了,别人说江澄说话带刺,他倒是觉得那些人都瞎了眼,江澄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,和他母亲虞夫人一样。

他也不管对方会不会介意,冲过去就把人抱住了,一扫之前可怜兮兮的模样,“师妹啊师妹,你对我真好。”

 

江澄落进一个满是潮气的怀抱,他自己的衣服也被迫变得潮潮的,弄得他难受得很,他扭了两下竟然没挣脱魏无羡的怀抱,稍偏着头骂他,“魏无羡!你敢骗我?”

魏无羡不接他这个茬,非要让江澄的衣服也变得不能穿了这才松开手。

江澄本要发作,但是看到魏无羡那张笑脸,又没办法再生什么气了。

“还不去换衣服!阿娘来了有的你好受的。”

 

魏无羡眼睛一转,拉起江澄的手一道奔往卧房,还美其名曰是“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”

“呸,谁要跟你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?”江澄听他这话更觉得自己不该原谅魏无羡,手忙脚乱地把湿衣服换下来。

 

他衣服就是受了潮,不像魏无羡那样里里外外的衣服湿了个透,换得自然也比魏无羡快了不少,他盯着魏无羡的黑发怔怔地想。

 

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

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。

 

那时候江澄还不知道,老天爷惯来是听不见苦海众生的心音的。

如果听得见,人世间哪有生来苦?

众生心中又何来贪嗔痴?

 

3

 

江澄是需要这一哭的,他压抑了太久了。他这哭声穿越了十三年的光阴,终于捉住这荒谬的罅隙,能好好地为父母、为阿姐、为魏婴恸哭这一场。

可却还是没能想起要为自己哭一场。

他已经不懂得如何为自己去哭了。

 

周遭的一切都是静止的,唯独江澄,他咬着自己的下唇却还是没能阻止自己的哽咽之声。安静到令人心惊的观音庙里隐隐只回荡着他的声音,幽咽而凄凉。

太丢人了,江澄捂着脸这么想着,眼眶里不断有滚烫的液体流淌出来,他索性自暴自弃放下了捂着脸的手。杏眸里盛满泪水,眼前是一片模糊,他看不太清周围的人。

 

这样的感觉上一次体会还是十三年前。

江澄看着眼前魏无羡模模糊糊的轮廓,艰难地扬了扬唇角。

 

你是骗了我,可我也骗了你。

如果这样就能两清该有多好。

 

4

 

江澄几乎所有的少年时光都是和魏无羡一起度过的。他们之间见证也经过了彼此之间很多个第一次。

每一次江澄都没有忘,但是终归随着日升日落,随着世事变迁而变得越来越淡。

 

江澄还记得第一次和魏无羡听说书那个场景。

说书人的抚尺在堂上那么一拍,众座皆寂然。他们就是这个时候上了楼的,极有眼力见的小厮赶紧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位置,上了一碟花生、一碟莲子、一碟瓜子和两壶好茶。

江澄是跟着魏无羡偷跑了课出来听书的,脑子里还蒙蒙的,不得不说还是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被魏无羡三言两语就骗出来听书了。

 

魏无羡在江家吃过的莲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,哪一个不是又新鲜又饱满的?他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出来一捧品相上佳的莲子,眼看着江澄还云里雾里的,知道他是担心回去以后被虞夫人发难,于是伸手将江澄的手摊开,往他手里放了自己挑选出来的莲子,哄道,“江澄,好阿澄,大不了回去就说是我带你出来的,让虞夫人罚我就是了。”

江澄捏起一个莲子往嘴里送,瞥了眼魏无羡,拧起眉头道,“我难道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没担当的人吗?”

魏无羡“嘿嘿”一笑,从他手里顺走了两个莲子。

终归还是没有阿姐剥得好吃,他这么想着。

 

这个说书人是新来的,说的故事也是有趣,没多少时间便在云梦打出了名声,魏无羡也是听说了,所以才打算来听听。

说书人今天说的是对兄弟的故事,兄长包容慈爱,弟弟却乖张跳脱一心寻仙闻道。当时正值战乱,兄长为了弟弟而自愿替他奔赴战场,等到弟弟回家的时候,家里空空荡荡,官府的人告诉弟弟兄长已经死在了战场上,弟弟不愿意相信。弟弟窥探天机,才算得一卦说兄长命数未尽。

 

“他算得兄长命数未尽,喜不自禁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手指哆嗦,竟是自控不住。”

“时移世易,他如今窥得这天机,半天竟未曾说出一句。”

“他还活着。”

 

这个故事赚足了一票姑娘家的泪水,江澄却不明白,活着便是活着有什么不能说的?他百思不得其解,路上眉头紧皱,反复琢磨着这说书人的结尾,他觉得这故事说得实在是不好,该交代的没交代,这算是哪门子故事。

他们回去的时候不意外地遇上了在门口亲自等待他们回来的虞夫人,虞夫人甚至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,紫电各抽了二十下,再罚他们跪一晚上祠堂,

当江澄跪在江家祠堂里的时候,背后虽然是火辣辣的疼,但是脑子里依旧还是在想今天听到的故事,他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
明明是开心的事情为什么要哭出来呢?

明明是一句这么简单的话为什么说不出口呢?

他不明白。

 

后来,魏无羡被温家扔下了乱葬岗,他红着眼睛在营帐里,左手握住自己颤抖的右手,一遍遍在纸上重复地写着一句话。

 

“他还活着。”

 

魏无羡就真的活着回来了,当时他完全舒了一口气,他不必去管魏无羡到底是变成了什么样,只要是魏无羡还活着,这就够了。

他江澄都是家主了,难道还保不住区区一个魏无羡吗?

 

只是后来,魏无羡变成了夷陵老祖,手上拿着仙门百家都忌惮的阴虎符。穷奇道上洒了一地金子轩滚烫的血、不夜天城里回荡着三千修士和他江澄的哀鸣,他们终归还是分道扬镳了。

江澄从不夜天回来的时候,突然想到那年说书人将惊堂木一拍,嗓音似哀痛似凄厉地道,“可人又如何与天争!”

当年他们心高气傲,觉得人定胜天,佩着一把轻剑便要问鼎人间。

如今倒也是不敢了。

 

他看着魏无羡被百鬼吞吃殆尽,仙门百家一连招魂九十九天都没有办法将魏无羡的魂魄召回来,他抱着三毒冷眼看着每一场仪式,清心铃永远不响,招魂幡永远沉沉垂着不会漾起一丝波澜。

江澄捏着腰间的银铃晃了晃,没有邪祟清心铃自然是不会响的,他“嗤”了一声。

也不知道在笑谁。

 

很多年以后,江澄站在莲花坞的回廊上看着云梦的荷花开了又败,看着一茬茬的莲藕从荷塘里被人挖出来,藕身白白胖胖,不必说都知道是脆甜的好滋味。

他牵着金凌的手,看着江家的门生在校场练习,眼底明明灭灭,唇瓣似启要说些什么,可到底还是没能有勇气说出那句。

 

他还活着。

 

5

 

他们终于是走向了两边。

彼时魏无羡逆流而上,而他决定顺流而下。

如今魏无羡决定顺流而下,而他却固执地逆流而上。

 

6

 

江澄兀自笑起来,反正不管他如何失态,左右周遭的人看不见、听不见,这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,他疯狂地笑起来,手按在腹部,眼角溢出泪水来。

 

“你骗了我,而我也不打算告诉你,魏婴。当年我跑出去根本不是为了我父母的尸体,而是因为温狗马上要遇见正在买吃食的你了。我不希望你被抓住,仅此而已。我不愿意去说就和你不愿意告诉我剖丹的真相一样。”

江澄伸手指着魏无羡被定格住脸,唇角上扬像是什么天大的喜事。

“魏婴啊魏婴,温宁说我永远比不上你。可是在这件事上,你不如我。你不过瞒了十三年,而我却能瞒你一辈子。”

 

“就这样吧,魏无羡,我们两清了。”

 

不知何处佛钟悠扬一声,几乎不可见的金光如同拍击到沙滩上的潮水一样,一圈圈地荡漾开去,随着金光波纹地向外扩展,所有人的动作又重新开始起来。

江澄微垂眼皮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 

我们不必互相亏欠、不再藕断丝连。

命运这个东西,真的要算得清楚不就未免太过矫情了吗?

 

“我食言了。”魏无羡沉默了片刻,将目光移开,小声地说。

“好。”江澄一口应下来,面色平静。

魏无羡睁大了眼睛,眼睛里有些不可思议,但是他没有从江澄眼睛里看出任何的痛苦,他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。

在魏无羡还要继续探寻的时候,江澄却避开了他,目光落在那尊观音像上。

 

江澄舒了一口气,抬头仰视观音。

 

破败的观音庙里,观音微微垂头,仍旧在拈花微笑。

 

7

 

他终归是,顺流而下。

 

评论(18)

热度(641)

  1. 共5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