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山重

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
失我焉支山,使我嫁妇无颜色。

【韩信羡澄】燎沉香

有幸作为第二棒,比起第一棒的太太过于短小了,希望大家不介意,也希望大家能够喜欢。


  今年的荷花开得似乎太好了一些。江澄搁下笔,手边摆着金凌送来的信。他从正对着一池莲花的窗口望去,他看着在莲池边玩耍的内门子弟,竟是有一瞬的恍惚。
  倒也不难懂,他的师兄本就是个天命之子,如今活着回来了,经历一通造化,放到话本里定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,这莲花坞的荷花开得盛些也是应该。
  他翻来覆去地想,舌尖竟是生出点难以言喻的苦涩来。
  所以他呢,究竟扮了个什么角色呢。
  他猜想定是个不太好的角色,说不准还给命运这双手推到魏无羡对面去了。
  
  可这不是话本,是活生生的人,是滚烫猩红的血,是冰凉的尸体,是惨白的枯骨。
  大弟子江有期跑过来说魏无羡跪在门口求见,又说他将人拦在了莲花坞外头。江澄顿了一下,说道。
  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  以往是不愿意见,如今却是不必见了。
  
  他不是不知道魏无羡此来是做什么的——金凌难得来信,信中敛了原本的骄傲张狂,一字一句皆是小心翼翼,先细细问了自己舅舅过得可还好,再说了说金家最近的事物,到底是江澄教出来的,加上有他这个舅舅压着,金家某些腌臜玩意儿终归没翻出什么浪来,直到最后,金凌才笔锋一转,字迹凌乱地写道他那日将金丹的事说漏了嘴。
  江澄念着,面前仿若浮现出金凌结结巴巴、半天说不出话的模样来。当时他捏着信便笑骂道,不过写信而已,如此慌乱像个什么样子。
  可转而他就笑不出来了,这旧事重提本就是他最恨的事情。那日在观音庙,他翻出旧事迫那魏无羡,终归是在众人面前将份面丢了个干净,是断不可能再来一回的。
  可如今魏无羡跪在门口,不就是逼他再翻一回老帐吗?从前还是江家少宗主的时候,爹娘迫他、温家迫他、时局迫他,他只当是父母爱护他、命数迫害他、时运遗忘他,可到底存了股子比天高的心气,终是能斗一斗;如今师兄迫他、情谊迫他、舆论迫他,他却举步维艰,再动弹半分不能。
  
  他挥了挥手,让江有期退下去。大弟子退到门口的时候,江澄又忽地叫住了他说自己跟他去莲花坞门口看看,他想了一会又补了一句,到底是门外跪人也不好看。江澄迈着腿走出去的时候也是叹口气。
  得。又是被那人随便一招手,遂心甘情愿落入黄泉。
  魏无羡一身玄袍笔挺挺地跪在那里,往来路过的都不由得多看他一眼,江澄更是一阵恍惚,以为又回到射日之征那会子。
  
  江澄不问其他,只说道,“跪着做什么,起来。”
  魏无羡看到他,艰难唤道,“江澄。”
  江澄瞥了眼魏无羡,难得说话没有夹枪带棒,“有什么要说的,也要站起来说,你这一跪,让旁人说了江蓝两家闲话到底不好。”
  魏无羡的脸色一白,急急说道,嘴皮子这时候竟然不那么利索了,“我、我已与……”已与蓝湛断得干净了。
  江澄捏了捏眉心,柔声道,“你与谁有关系,都已经与我无关了。”
  与江澄无关了……
  魏无羡哆嗦着唇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,眼底模糊一片。
  江澄抿了抿唇,又道,“我这两日想了很多,太阳底下终归是藏不住秘密的,但是你说得对,你都死过一回了,我揪着那笔烂账是我不对,那日观音庙,我自是不体面。不体面这事一回便够了,如今是我不愿往。”
  
  不愿往……
  魏无羡唇齿有些苦涩,他固执地摇了摇头,“你不来就我,我便来就你。”
  “又是何必。”江澄略带苦涩一笑,“总活在过去没什么意思,魏婴。你总该放过我。”
  魏无羡一边摇头,一边落下泪来,“我不愿……”
  江澄动了动嘴皮子,他一向刻薄,如今反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他看着魏无羡,魏无羡也看着他。
  他望进魏无羡眼里,看见那点点碎芒,像是希冀,又是泪光,眼中露出点难以言说的悲悯来。
  他无声地叹了一下,伸手拉起了跪在莲花坞门口的魏无羡,为他拍了拍身上的尘灰,动作亲昵好似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  可他们之间到底是隔着太多东西了。
  太多人的生死,终不能填的罅隙,和两颗少年人的赤子之心。
  年少时,都以为是为了对方好,未曾想到经年累月倒成了刻骨的伤。
  于他,于魏无羡,都不是什么好事。
  
  那乱七八糟的绳结终归是回到了他的手里,是他的问题,终归要他来解。
  他说道,“起来。”
  魏无羡盯着他,欲言又止,眸中却是带上了期待的意思,小心翼翼地问道,“江澄,你不生我气了吗?”
  江澄突然有些不忍,纵使很多时候魏无羡并不考虑江澄的感受,他却不能不考虑魏无羡的感受。
  他终是一叹,抓着魏无羡手臂的手缓缓松开,魏无羡反手紧紧抓住江澄的手腕。江澄动了动,竟是没能从莫玄羽这具灵力低微的身体的手里挣脱出来。
  江澄眸带唏嘘,倒更像是看待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,他说,“魏无羡,我没怪你。我只是觉得……”他顿了顿,像是在做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,“只是觉得都过去了。”
  魏无羡张口欲说,却被江澄打断,他继续娓娓道来,“这些日子你跪在门外我也想了很久,那日你说你食言了,我回头想想,先食言的是我也说不准。”
  他曾站在街口,看着温家的人在街上就要撞上迎面过来的魏无羡,他脑中没有什么云梦双杰的誓言,只是纯粹地想着魏无羡这个人不能死。
  他拉上兜帽的那一刻,便背弃了做家主的誓言。
  那一瞬,云梦双杰就是一场空了。
  “先背信弃义的人是我,自然怨不得谁。”
  江澄眼见魏无羡的脸一点点苍白下去,抓着他的手渐渐松开,他垂下眸子,无声地扯了扯嘴角。
  他说得好听,可到底是诛心之言。
  原来自己仍有恨、尚在恨。
  
  他跌进红尘,贪嗔痴里一滚,三毒未拔除,长恨已入骨。
  
  绕是魏无羡巧舌如簧,如今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。
  他能说什么?
  说江澄我们不必清算过去,重新来过如何?
  可他们之间的那笔烂账不算清楚就永远是两人心里的一根刺。
  说江澄我们清算个干净,我欠你的我来还。
  可江澄已经不要这无用的弥补了。
  魏无羡后退了两步,险些要跌倒,江澄还是一步便拉住了他,帮他稳住身形。
  江澄的眉眼肖似其母,不皱起眉头的时候显得还是有几分柔和的,他略微弯下身子,伸手将魏无羡身上的浮尘一点点仔细地掸去,细细叮嘱道,“身上沾了灰也不晓得弄干净,成日里没个正形,都是蓝家人了,蓝家规矩多,可别给人丢了脸。”
  他说罢,伸手轻轻推了一把魏无羡的肩头,魏无羡后退了两步,只见江澄弯了弯眼睛,依稀少年模样,“走罢,不过这回你得看着我先走,不然次次是我看着你的背影,好不公平。”
  他摆了摆手,一步步走回莲花坞。
  魏无羡突然明白,是江澄始终活在过去,他这样一个活在现在的魏无羡,终归是没法给江澄他要的东西的。
  于是突然,泪流满面。
  
  江澄今日久违地睡得很早,可睡得却并不好。他的耳边响起了似远似近的调子。
  那姑娘盼呀盼,盼不得情郎回家来。
  那孩童盼呀盼,盼不得爹娘回家来。
  那姑娘盼呀盼,盼得情郎春风得意不思归。
  那孩童盼呀盼,盼得爹娘白骨黄土只一柸。
  是恨呀什么恨?
  这歌唱得凄凉婉转,不似云梦曲,也不是姑苏调。
  江澄睡得迷迷糊糊,脑子竟然是异常清醒,他笑一声翻了个身。
  是恨呀,欲壑难填的恨。
  
  他听着这曲,好似又回到温家的监狱。他的腕上套着沉重的锁链,将他整个人吊在半空,他的丹田内早已空空如也。
  可是只有他知道。
  当温家人将鞭子加诸在他身上的时候,当他唇齿呼吸间都是血腥气的时候,他将唇角冷冷一扬,反问温家人怎么不把他干脆杀了。
  血液从额角流下来,再凝结成暗黑色的血块张牙舞爪地盘踞在他的脸上,将他装成恶鬼模样来,他歪着头,几乎已经是痛到麻木了。
  他忍着,反反复复念着一个名字,最后他痛极了,嗓音喑哑几乎说不出话来,只得用沾着血的手指曾一遍遍在空中描摹“魏婴”二字,却不晓得冥冥之中已将兰因种下,颤颤巍巍地蘸了血写下了这絮果。
  
  夜已深了,但是江澄早已毫无睡意,他披了一件外袍,散了头发坐上了莲花坞边停靠的一艘小舟之上,他握着船桨,往岸边一顶,那小船便借了力道,驶了开去。
  到了湖中心时候,江澄收了船桨,合衣轻轻地躺在那叶扁舟之上,将周遭声响一并抛了去。
  接天的莲叶为他投下斑驳的荫翳,遮去夏日里的炎热送上了一捧寒凉,含苞欲放的莲花隐隐透出一些沁人的香味,随着夏日的清风往远方去。
  小舟在水面上荡开了层层涟漪,清浅的水声缓缓响起,悠悠地穿行在这一片茂盛莲荷之中。
  江澄在莲叶的庇荫之下,安稳地眠于浮舟上,一点点驶向莲花深处。
  
  小楫轻舟,梦入芙蓉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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